费俊峰 为生民立命
2024年9月4日,惊闻费俊峰老师离世,惋惜、悲痛之余,想以某种方式纪念这位英年早逝的大哥。印象中的,他总是一副与众不同的装扮,温和而睿智。当我邀请他作为《心理咨询理论与实务》杂志编委时,他毫不犹豫,欣然接受。
2021年1月24日,我与费俊峰老师畅聊了一个多小时,访谈文稿经过整理并经他前亲自审定后,收录于《护心之心——中国高校心理中心主任访谈录》,他修改最大的是访谈录的标题,原标题为“生活永远蓬勃于此刻”,他改为了“为生民立命”。当时,我隐隐感到,这样的担当是否过于沉重?现在想来,这与他对学生和社会深切的关怀是一致的。
在跟他的交流中,他敢于直面病痛,智慧而豁达;讲座时,幽默风趣、视野开阔、一针见血、举重若轻。他对生命有独特而深刻的感悟,不活在别人的期待中,而是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并乐在其中。
费老师走了,带着我们的思念和祝福。他的音容笑貌、人生智慧将与我们同在。
————章劲元
费俊峰,南京大学副教授,应用心理专业硕士生导师,心理健康教育与研究中心主任,中国心理学会危机干预工作委员会全国心理委员研究协作组组长,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大学生心理专业委员会常务委员兼副秘书长,国际EAP(员工心理援助)协会中国分会理事,团体心理辅导与治疗专业委员会心理剧疗法学副组长,临床心理咨询与治疗专业委员会完形学组秘书长,江苏省心理学会大学生心理专业委员会主任委员,江苏省教育专家指导委员会副秘书长,江苏省心理卫生协会理事,江苏省社会心理学学会生涯教育专业委员会副主任委员。
费教授参与多项研究课题,获“国家教学优秀成果奖”二等奖两次、江苏省“教学优秀成果奖”特等奖一次、一等奖一次;教育部安博杯2011职业指导课大赛一等奖。合著、参编多本书籍。1996年开始心理咨询、心理培训工作。千余场企业、政府机构的培训讲座经历。
在我的印象中,南京大学的心理健康教育工作是非常出色的。尤其是早些年,由南京大学组织的注册心理师、督导师培训在全国走在前列,江苏也成为注册心理师最多的省份。
费俊峰老师担任中心主任以来,又在心理委员培训等工作中走在前列。不过,他也坦承了南京大学的诸多困难,让人难以置信。
在做好本校工作的同时,2020年,费老师线上线下开展讲座100余场,幽默风趣、视野开阔、一针见血、举重若轻,受到广泛好评。他对生命有独特而深刻的感悟,不活在别人的期待中,而是做自己认为有意义的事,并乐在其中。
章劲元:是什么样的机缘使您选择了心理咨询这个职业?
费俊峰:主要是工作需要和个人兴趣的结合。我本科学是的哲学,留校后就跟着桑志芹老师一起工作,先是做了辅导员,教一些马哲方面的课。当时心理学是下设在哲学系的,我了解之后觉得很有兴趣。1989年,周晓虹老师与几位老师共同发起了类似心理中心的团队,但一直没有正式组织起来。一直到1996年3月,我跟着老师一起正式在南大把心理健康中心组织和创立起来,可以说是一种“恢复”吧。
章劲元:在成为一名高校心理咨询师的过程中,您认为哪些方面的学习和训练最为重要?
费俊峰:理论学习、高强度的实践与不断的反思都十分重要。首先从理论学习来说,于我个人而言,我受训最长的是心理剧和格式塔,差不多都有2000小时左右。早期我的专业学习基本都是“拼盘式”的,对CBT、精分、系统排列、萨提亚这些我都有接触,在这个过程中努力整合和找到自己的流派。2003年开始接触心理剧后,逐渐激活了我感受性的部分,这对我的个人成长是非常重要的。
我与桑老师团队一起做了相当多的心理剧工作,大家开放、亲密,也在实践中整合与发展了许多其他知识。但就像皮尔斯学了心理剧,但最终没有停留在心理剧一样,我很认同他的一个观点:心理剧始终是让别人来扮演自己。而在这个部分,就不可避免的带有他人的经历与投射。在2007年第一届表达性艺术治疗工作坊中,师从于莫雷诺的马歇尔·卡普尔在3天的培训中,只用了空椅子技术来展现治疗过程,这对我触动很大。空椅技术与心理剧不同的是,这是自己的呈现,通过体验、行动和情绪的表达,在当下的场域激发咨询的功能。这是一种真实的觉察。于是,我对格式塔有了新的关注,也从2009年开始推动了中德完形连续治疗的培训。可以说,在心理剧中我学到了包容,而在格式塔里我体会到了真诚。
其次,这种个人成长和转变与实践也密切相关。另一个我认同皮尔斯的重要原因就在于,在进行心理剧的尝试和临床实践过程中,成本、道具与团队都是必要的。而这种高强度表达、情感宣泄且有高成本的治疗模式并不完全适用于我国当下的文化与社会环境。所以我在长久的尝试后,选择了更有适应性的本土格式塔疗法。这一系列的变化和感受,对我来说就是学习训练最重要的过程。
章劲元:您从事心理咨询有多长时间?一路走来,您对心理咨询的认识有什么样的变化?
费俊峰:差不多25年。整体来说,这种变化应该是从一种对神秘的好奇到自我成长的需要,然后逐步发现让大众改变想法是很不容易的。刚开始工作时,我也会面临一些职场与个人发展的议题困扰,再加上当时大众对心理咨询的认识和理解都是十分缺乏的,所以学生咨询量其实很少。为了能够破局,早期我们就做了两项主要工作:职业指导与心理测试。这两项其实都是心理辅导的一部分,也是学生能够正面表达出来的需求。
慢慢的,咨询人次从1-200人\年发展到现在4000人左右\年。虽然我们已经有了很大进展,但供给仍然是不足的。我的职业倦怠最早出现在做这行七八年的时候,那时候觉得别人对自己有认可,就拼命做很多事情,一方面重复性很强,一方面也很疲惫。但还好心理剧让我有了一个很好的成长和整合的机会,让我度过了这个时期。
近几年,我对咨询也有新的思考。我们这一行似乎把咨询、把自我的定位看的高了一些。咨询的确有作用,但在整个工作系统里,通过我们现有的工作模式,它的作用是很受限的。“让人人享有心理服务”并不是仅靠我们这个行业就能做到的。但在当下,我们已经出现了封闭运行的倾向。就像这几年的政策红利,在为机遇到来感到高兴的同时,我们也需要看到背后真正的问题。正如马克思所批判的,开玻璃店的希望下冰雹,开棺材铺的希望战争和瘟疫的到来。机遇背后的代价往往是很惨重的。
目前暴露出来很典型的诸如中小学的心理问题,似乎我们无论如何努力都只是亡羊补牢、疲于奔命的。在我调研的估算中,江苏省内2020年有200名左右中小学生轻生,而中小学的问题又会影响到后续整体孩子的成长和发展。所以,我们在后续的心理援助中,需要向中小学整合更多资源,与社会展开多方合作。当然,这仍然是很有难度的。
章劲元:您会如何看待目前中小学,包括大学自杀率提高的原因和干预措施?
费俊峰:我有些假设,但并未通过研究检验,可供参考。从宏观来看,目前学生们出现爆发式的心理危机,疫情只是问题的一个引爆点。过去我们觉得,有农村留守经历的学生往往缺少成长期的陪伴与支持,容易出现一系列心理问题。但这个群体目前其实并不多,在南大也只有两成左右。而在访谈中我发现,在近十年来的城市孩子中,相当一部分也是事实上的“留守儿童”。他们从小生活在学区房,空余时间被辅导班占满。举个极端的例子,我在医院治疗时,不止一次听到孕妇在给未出生的孩子听英语录音。这些孩子在成长中自主空间小、情感连接弱,导致他们看起来似乎很优秀,但内心却经不起一点风浪。内卷,从人生初始就存在了。
针对这个问题,我对十四五教育规划中也提了意见。高考目前难以动摇,但我们至少可以让高中与高考脱轨,降低超级中学对个人的影响力。高中学校的话语权不断变大,会导致内卷现象的不断前移。换句话说,只有降低资源的垄断性,才能降低内卷的危害性。同时,我也会更多往基础教育、社会服务体系做渗透,只有做好了,大学的心理干预才不会有如此大的压力。其实在这个问题上,我们的咨询工作只能起到很小一部分补充性的作用,甚至是事后性的,并不能真正解决它。所以,我们不能局限在自己的系统里,要有更广阔的视野。
章劲元:针对内卷,您对学生、家长和学校有什么建议吗?
费俊峰:针对目前的问题,我们需要把关注的重点放在家长和学校身上。但我们也需要认识到,家长是很难自主掌控的,他们需要通过孩子的切身利害来被动受教育和影响。因此,学校层面更需要做好导向性的工作。一方面,我们可以建立类似心理与全人教育的学校 排行榜,来影响基础教育;另一方面,我们也可以从社会服务体系内通过民间力量来改变教育生态。
我自己对此做出的努力包括三个方面:其一,接触各区县政府与教育局,了解他们对于体系建构的意向;其二,我希望可以展开对教育管理者、教师、家长、学生与专职人员五方面人员的培训工作;其三,努力搭建全国性心理服务平台,让心理工作的效率与资源共享率更高,也能让社会与高校资源进行衔接与整合。
章劲元:所以您在卸任之后,会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与社会机构、包括地方教育局的合作和培训中去,对吗?
费俊峰:对,这是我觉得目前呈现出来、可抓住的需求。目前供给侧不足的问题如此凸显,
我希望能提供更多的解决方案。目前业内平台构建仍然偏向专业人员且相对小众,咨询价格相较整体收入水平而言也较高。所以,我们需要时刻警惕咨询行业的“未盛先富”现象:还未兴盛,就已变成少数人的资源。我的本心仍然是服务于人的需求。
章劲元:作为心理咨询中心主任,您有什么样的工作理念和思路?取得了什么样的工作成绩?
费俊峰:谈不上做出什么成绩,我的能力有限,工作主要围绕两个思路展开。第一,靠资源解决人和钱的问题。没有人是干不了活的,我们要招聘高质量的人才。虽然学校经费有限,也要灵活的分配经费,展开多方合作。南大一直有“嚼得菜根,做的大事”的传统,在人员编制和经费支持上一直是比较紧张的。在这个情况下,我们基本都是身兼数职,近几年更是平均一周有2-3个半天都在开会。因此在人员上,我努力扩招编外人员,在经费方面,更多的寻求赞助,展开培训和各方合作。
第二,提高心理服务质量,重视服务体系建设。我们早些年对心理委员不太重视,校内服务供给侧不足。所以,我从接任时开始展开全校性心理委员专业培训与领导力培训。要把朋辈力量动员起来,因为这是一个重要的体系组成部分。当然,我对于心理委员的认识与两个概念相关。目前的心理委员体系有些像一位“班委”,包括一定组织和行政的性质;但更重要的是,他们相当于“信息源”,也像一粒“组织的种子”。信息源,就是他们具备朋辈特有的敏锐度;而有一定专业基础的朋辈辅导员,则是我们专业组织的得力助手。在展开培训时,我希望可以在未来形成完善的平台与体系,进行线上知识性学习与线下实践性练习的结合。
章劲元:您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是怎样的?如何保持一种好的心态与状态?
费俊峰:如果要从满意度打分的话,我会打85-90分。从身体负荷来说,卸下行政管理工作之后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从乐趣来说,我的爱好其实就是工作。当然,这与没有停息、缺少思考的“工作狂”状态还有所不同,虽然现在工作很忙,但我能专注其中,有所选择,所以不会让我负担太重。下了班之后,我会陪陪孩子,跟朋友聊聊天、打打牌。其他时间,我会听听网课,除了跟我专业相关的课之外,也会听听一些非心理学的课程。这会让我跳出心理学的视角,用更多解释问题的角度来看世界,一方面可以减少对世界的抱怨,一方面也会让我进退自如,毕竟世界是如此广阔。除此之外,我慢慢的也会降低消耗性的工作,更多选择滋养的合作方式,逐渐放下一些沉重的负担。
章劲元:您对行业协会有何建议?您觉得应该如何更好的发挥协会作用,帮到专业人员和大众?
费俊峰:今年在大专委换届上我也有所建议。首先,协会需要强制规定任期。从大专委成立到现在,人员的流动与更新太少。其次,如果三大协会合并,那就做好了一个行业典范。如果协会间没有统一,则很容易形成内部鄙视链,造成部分行业乱象。对整体行业和专业发展,我会担心“重复性”与“狭窄化”的问题。目前培训与学习课程的重复性都较强,大家囿于专业视角,往往会看不到世界的本来面貌。所以在接下来的培训中,我们可以展开跨界学习与合作。像复旦大学的孙时进老师我就十分敬仰,他抱持很大的开放性与包容度。作为专业人员,我们大可不用急于批判新事物,拥抱和探索往往更为重要。
章劲元:您如何看待当代大学生的心理特点?他们主要有哪些困惑?
费俊峰:显著特点的话,我会从差别的角度来谈。当代大学生总体比70、80后这一代人的自我中心关注度更高、情感需求和表达更不平衡。他们虽然基本情感需求与前代人相同,但满足程度和表达是非常弱的,他们更趋向于别人给予自己更多的稳定感。因为满足不够,所以“缺”。儿时缺觉、缺玩,成年后再怎么补,也补不回来了。马克思也曾说过“异化的人”这个概念,说我们会变成生产线上螺丝钉。这一代孩子其实也是一样,变成了“分数线上的螺丝钉”。我对此感到深深同情与惋惜。其实,解决方式也很简单——消除异化。但目前来看,这种“异化”仍然存在强化的趋势。我们仍然需要时刻警惕过渡政治化与资源倾斜的问题。如果我们不能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性,拼命扩张阵地,给予超出能力预期的承诺,后果将是悲剧性的。
章劲元:在您的咨询经历中,有些什么样的案例让您感到高兴与自豪?又有什么样的案例让您感到棘手和困惑
费俊峰:我目前做了差不多10000小时的个体咨询,覆盖3000人左右。让我有最深印象的有两位。第一位是一例严重强迫的学生,我陪伴了他本科4年。在陪伴中,他对自己有了更大的接受度,整个人也有所改变。还有一位与性取向有关的个案,在我们2年工作中,我们也逐渐探索出他背后其实是自我认同的问题。
让我感到惋惜和思考的案例有三位。第一位是一个危机处理的学生,我送他到医院就诊,当时他已经出现了精分发作的症状,但父母拒绝入院,并办理了退学手续。家长说,“退学没关系,要是住过精神病院,结婚都会有问题。”这位同学后来跳楼了。我后来经常以此为戒,因为这类缺少家庭支持的个案,在目前的法律内是很难工作的。在后续与家长与辅导员进行沟通时,我也会更注意严重性的教育。
第二位是非典期间我转介给其他咨询师的个案。因为疫情,他长期独居在外,无法进入学校,因此轻生了。这让我开始反思,疫情隔离期间应该如何给这部分群体提供有效的支持。第三位是我刚开始工作两三年时,一位来访直接对我说,“你没有帮到我。”当时,我的受挫感是很强烈的。不过在2003年,我参加了海宁格的一个工作坊,这让我卸下了许多全能感与作为“救世主”的负担。后来,我会直接跟来访者进行感受的反馈,整体就会好许多。
章劲元:是什么样的因素坚定了您作为一名咨询师的信念?又有什么样的因素使您想到要离开这个行业?
费俊峰:我最早的学习是在中央团校参加了林孟平老师7天的工作坊。当时他就讲了三个词:尊重、同感、真诚。这个工作坊对我触动很大,也是我确定进入这行,愿意真正走下去的原因。卸任主要还是自己的身体原因,疾病对我的提醒还是很大的,一下子可以让我知道我原来是可以放下很多担子的。接下来我也并不会离开这个行业,会把更多的精力投入与社会机构、包括地方教育局的合作和队伍个方面人员的培训中去。除此之外,我觉得任期本身也是职业规划的一部分。这五年我尽力了、奉献了,所以离开的也很爽快,很利落。
章劲元:您对生命有怎样的理解和感悟?
费俊峰:到我这个阶段,就会更专注对自己而言真正重要的人和事,不那么活在别人的期待里。可以说,更遵从内心。从长期来看,我会觉得要去做一些对自己,对别人,对社会更有功能的事情。我现在的整体状态还不错,后续也想要继续推进体系建设与专业整理,做对本土心理学建设更有利的工作。
章劲元:您对新手咨询师和高校心理健康专职人员有什么建议?
费俊峰:建议谈不上,有我自己的一点经验分享吧。首先,多做实务,成长得更快。我早期几年,每星期三个晚间的咨询都没有收入,但这些付出都有意义。其次,要学会以加压的方式减压。刚开始大家都会有倦怠,觉得学生谈的问题都很接近。于是我当时就给自己找各种“事儿”,去电台做节目、给咨询师做培训、去医院和监狱接触特殊群体。而这样好处就是可以让自己更有掌控力,更从容。第三,我们不要只停留在学校这一方天地里,保持开放的心态与开阔的眼界,走到社会中去。很多高校老师接触社会也比较少,专业能力也并没有受到社会更广泛的检验。因此,我认为所有的专业人员都应该有社会服务时长与评定,只有真正投入社会工作,我们才能了解和拥抱“人”本身。
记录整理:刘芊滋
采访日期:2021年1月24日